?莫斯科到平壤的国际火车其实只有一节车厢，这节车厢据说是朝鲜从俄罗斯那里买来的报废的二手货，车体破旧不堪，涂上和中国的绿皮火车一样的绿漆，上面挂一个朝鲜国徽，外面看着还算体面。从莫斯科出发时，挂在莫斯科国内车次的十几节火车的车尾巴上，摇摇晃晃地跟着横穿西伯利亚，经叶卡捷琳堡、秋明、新西伯利亚、伊尔库茨克、乌兰乌德、赤塔、哈巴罗夫斯克等几个大城市，需要八天的时间到达俄罗斯远东的乌苏里斯克（离海参崴不远），把这节朝鲜车厢拆下来，用一节火车头拉着到俄罗斯边境哈桑出境，过图们江大桥，到达朝鲜的西北边境小站豆满江，因为轨道不同，用千斤顶顶起车身换上另一套车轱辘，又挂在朝鲜国内段去平壤的火车上，跟着一路到平壤……。这趟车行驶得如此艰辛，并且一个月也只有两趟。

还没有中国人坐过这辆火车。这是因为手续繁琐，需要两个国家的签证，一是俄罗斯，二是朝鲜。俄罗斯的好办，而朝鲜签证则很麻烦。对于游客来说，只能跟团旅行，并没有自由行一说，并且旅行社要求中国游客必须组团统一从丹东入境，经新义州边检站坐火车到平壤，中途遇站不停无法下车，一到平壤下车就被导游接管了，不得任意活动。就像活在一个罐头里，接触不到导游之外的任何普通朝鲜人。

而作为中国人从俄朝边境乘火车入境朝鲜，我们一行三人算是第一次。手续办理起来特别麻烦。先计算好时间，办理俄罗斯签证，办好之后向丹东旅行社提出单独报一个旅行团，获得朝鲜的六天签证，但是还不能告诉旅行社我们是从豆满江入境，怕旅行社嫌麻烦不给办。计算那趟火车正好到平壤的时间，8月12日凌晨从莫斯科发车，19号到哈桑并入境朝鲜，到平壤应该在20日晚上九点左右，和从丹东到平壤的车基本在同一时间到。这样也不至于让朝鲜方面的导游等待太久。可是谁能想到的是，入境到朝鲜之后，火车竟然晚点了32个小时，我们是22日凌晨4点半才到平壤，比原计划迟了一天还多。从8月12日凌晨的莫斯科到8月23日凌晨四点的平壤，这趟火车一共运行了10天11夜。

俄罗斯虽然也很有趣，但是人人都可以过去亲身体验，没有什么好说的，只说说这段铁路上难得的朝鲜之旅吧。我们是8月12日凌晨，在莫斯科的雅罗斯拉夫尔火车站上车，找到次车上那节朝鲜车厢，就看车厢边一堆朝鲜列车员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，我们比划着说要坐车，并连说着Pyongyang，Pyongyang，拿车票给他们看。他们反复地看了看车票，又反复看我们护照上面的朝鲜签证，半信半疑地让我们上车了。大概是从来没有外国人乘坐这个车厢，对我们也充满了好奇。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接触普通朝鲜人。乘客们都又黑又瘦——只有一个列车员是胖子，对我们很热情。

一进车厢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泡菜味，就是那种辣椒泡辣白菜的味道——每个朝鲜人上车除了大包小包一堆铺盖卷之外，还带着一大桶泡菜，用大纯净水的瓶子泡的，鲜红鲜红的。有的还带着自己煮的一大包塑料袋的白米饭，或者一箱子韩国方便面——他们在车上就只吃这个。车厢类似中国的软卧，上下铺对着，四个铺一个包间。卧具是白床床单，盖的是一个毯子，颜色很深的好处是看不清是否干净，像是不经常洗的。想想这是被无数朝鲜人盖过的毯子，开始不愿意盖，后来也盖了，而开始进车厢那股迷人的泡菜味，后来也习惯到毫无察觉了。

给列车员送了礼物，每个人两包烟，他们没怎么推辞都收了，我们对此很高兴：这意味着好办事了。开始以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公务员不会收礼，后来我发现他们随时都会收礼。一路上有好多在外地打工的朝鲜人，往家里捎东西，大包小包的拎上车，需要行个方便，就会给上一条烟，或者一瓶威士忌。进入朝鲜到豆满江海关的时候，列车员们也送给领导们一些小东西，希望能顺利放行——整整两个包间（8个床铺的空间）堆满了各种大包小包的货物，也不知道是带给家里人的还是用来走私的。

?漫长的火车，缓缓地移动，从莫斯科一路向东。空调根本就是糊弄人的，车厢里闷热而潮湿，混合着烟味，朝鲜泡菜味，身体上的汗味，敞开的厕所味……一车朝鲜人，都是男人，他们冲着方便面，卷紫菜饭，打扑克，用中国产的影碟机看着朝鲜的电影，说着我不懂的语言。几天的火车对我们来说几乎忍无可忍呢，对他们来说安之若素。他们有家人吗？有孩子吗？为什么会出来俄罗斯工作？生活幸福吗？我不会朝鲜语，若会的话，我肯定想问问他们，对他们国家的现状他们怎么看？即使朝鲜到处是社会主义的宣传标语，普通人的心里是清醒的吗？

作为俄罗斯，已经告别了革命。我们在莫斯科的大街上看不到太多的社会主义时期的英雄雕像，斯大林以及其他社会主义雕像都被集中到了雕塑公园博物馆，和一些五花八门的当代艺术雕像罗列在一起。看了几个俄罗斯美术馆，全是古典艺术，列宾或者列维坦的，没有看到革命时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，他们现在认为那只是宣传品，而不是艺术——这与后来朝鲜给我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
作为中国人，我们对朝鲜不熟悉，并好奇，一如我们对待我们过去的历史和当下一样。在没接触朝鲜之前，朝鲜对我来说是只是听过的一场宫斗剧，爸爸传位给儿子，儿子传位给孙子，和我同龄的一个80后，扭动着胖胖的身体，正在执掌着这个国家。今天大臣张成泽被犬决、明天是哪个叛乱的将军被处死、夫人李雪主有染黄色录像事件、太子金正男在澳门赌博、劳动党书记叛逃到韩国、阿里郎与饿死人的大饥荒等等……处处都是碎片且妖魔化的表述。我很想了解一个真实的朝鲜，虽然现在距离如此之近，虽然眼睛看到的不能保证十分客观，但用眼睛看到的总比道听途说更真实吧。

?8月19日，上午十点多过图们江大桥，到达朝鲜。我们的这一节车厢的火车停在了孤零零的站台上。

入境朝鲜之后，要求检查手机，相机。朝鲜没有手机信号，海关的工作人员其实也没有用过手机，他们不知道手机的各种软件能够很轻松地藏起来照片，也不知道偷着换一个CF卡就能替换掉相机里的所有偷拍的照片。同伴的苹果笔记本，他们打开之后也不能找到被隐藏的照片——可能他们都没有接触过正规的计算机教育。即使是火车厢里的朝鲜人，能在国外工作的应该都是有背景的特权阶级吧，可他们也没有人用笔记本电脑，用来看电影的只是一个中国产的带屏幕的手提VCD。车上有个领导模样的，带着个大金链子和一串珠子。总是在不停地和我比划，吓唬我，“我们国家照相不可以”，并比划出一个杀头的动作，他们对于能记录和保存现实的这个小机器充满了恐惧。

边检人员对于我们的到来也充满了怀疑，问了很多问题，确定了我们是去平壤的游客之后，给我们盖了过境章……这就意味着我们顺利通关了，然而，列车车长比划着跟我们说……火车晚点，平壤的火车今天没有来，要到明天下午四点才能来。这一回真的感觉到了朝鲜火车的不靠谱，竟然可以晚点一整天……但是，这也就意味着，我们在豆满江这个小镇，获得了一天宝贵的自由行，我们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，能够随意闲逛。

沿着火车道小心地走进了村子里。这里很少有胖的人。没见过一个胖子，每个人都长得又黑又瘦，穿着过时的衣服，脏脏的没什么颜色，胸口别着金日成领袖的像章，像极了70年代老照片里我的父辈们。面对我们，他们的表情显得麻木而又警惕。不像欧洲人或者俄国人，陌生人可以微笑着相互致意。当我向他们打招呼的时候，他们不会笑，每个人表情凝重，满面狐疑地看着我们。

村子里的房子整齐划一，但是屋檐很矮，透过围栏往里看，每家人的屋子都很小。家徒四壁，没有任何的高档电子产品。开始以为，朝鲜人家里会有很多好玩的传统器物，手工的陶器或者木器，想错了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。几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在屋子外面的炉子里烧着木头，烟雾缭绕地望去，好像是在煮玉米，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晚餐。我们拍照，希望能记录下这日常的生活，但是周围有一圈警觉的大妈，其中一个凑上来和我们比划，严厉地告诫我们不可以拍照。再过不多久，我们又被举报了——一个当兵的来检查手机，删去了所有拍人拍村子的照片，只留下了拍金日成画像、永生塔等比较好看图像。在我们闲逛的一天里，被村民举报了两三次，都是因为用手机拍照。对于拍照他们显得恐惧而敏感，而且，也知道我们是在拍一些不那么好看的东西。我们也只好藏起了手机，不想给自己惹麻烦。

晚上还得回闷热的车厢里睡觉。早晨又去村子里转。看到了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们上学，穿着整齐却很拘谨的白衬衣黑裤子，体格瘦小，脸色发黑，没有我们常见的小孩子那种红润的皮肤，带着一种害羞的表情。看到我们，仍然恐惧，怀疑，脸上有种不安全感。

西海岸线

?火车等到第二天下午四点终于开动了。挂在七八列又旧又破的车厢后面。车厢是朝鲜国内的车，只有硬座，上车的人很多。前几个车厢都是军人。

进入豆满江之后，穿越了无数个小站，我吃惊地发现，每一个小站都有两个领袖像，高高的永生塔，还有标语碑。像极了文革时候的老电影。晚上的豆满江没有电，小镇一片漆黑，只有领袖像那里亮着灯。

火车站在咸兴停车。有一列破碎的火车厢停在了我的右侧，破得铁皮都没有了。透过铁皮窟窿往里看，破车厢里有人拿草席搭棚子住着。士兵们也下车来，杂七杂八地陈列在站台上，穿着破破烂烂的军绿色军装，像是刚从土里捞出来一样。看到四五个脏脏的流浪儿，流着鼻涕，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。小的捡起人们丢掉的垃圾，大一点的拿着一点点香烟与口香糖在塑料袋子里，见人就贩卖兜售。他们看着我很好奇，又不敢太接近。有姐妹两个人蹲在车厢底下，看着我。那破旧的站台和火车，真的像走进了一场老电影。

站台上的物价：苹果0块，啤酒块，冰棍0块，矿泉水块（0朝币相当于人民币1块）。啤酒瓶子用的是青岛的瓶子。好多小食品是中国制造的。

车窗外很美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田野和美丽的村庄。秩序井然。从外观上来看，朝鲜显得非常富饶，到处都是茂盛的水稻，田地湿润，比起中国西北好多贫瘠的土地来说，这里的自然资源实在是好太多了。若不是国家乱来，这样的好地方不至于产生饥荒。小村子整齐别致，没看到一处像中国一样乱七八糟的垃圾堆，有些破烂的中国农村远比这里要脏乱。白色的小屋子上面布有灰瓦的屋顶，那屋顶也比俄罗斯乡下的铁皮屋顶好看得多。植被和绿化非常好，经过许多条河流，没有一条是被污染的。自然环境也好，山上有许多好看的松树。当然，换个角度说，你也可以说这里原始、落后，没有现代工业。当人民享受不到带塑料包装的商品，没有那么多消费品，也自然就没有污染了。

之前读过一些台版的脱北者写的书，如《无可羡慕》、《这里是天堂》等看了触目惊心，说这里饿殍遍野、民不聊生，仿佛战争一触即发，国家马上面临崩溃解体。可是我坐火车沿着东海岸线一路到平壤，经过了很多贫困的地方，虽然因为食物匮乏显得人黑瘦，却秩序井然，没有社会的动荡。看到的更多的是一个平淡、日常的朝鲜。这个国家虽然有一些问题，却非常稳定，正常运转着。并且，任何企图击倒它或者期望它从内部解体崩溃的想法，目前看来似乎都是不实际的。

看着远方的中国，这里并不远。孔子当年周游列国不得志的时候，曾经数次想流亡到这里。从商代的箕子到魏晋隋唐，默默继承着华夏衣冠，并数次成为中国的版图，和我们有着共同的文化。我们现在嘲笑它，却不明白我们与这个国家有着一样的血缘，一样的文化和政治，我们的现在和我们的过去和他们的现在距离并不太远。

在豆满江车站的小商店里闲逛时，我们遇见了一个会说汉语的女孩，专科学校毕业，才二十岁，在小商店里当售货员，自学了英语、俄语和汉语。翻开那本破烂的教材，她认真地学习着课文。在一群黑瘦的朝鲜人里，她显得清新脱俗。她说她不喜欢现在的状态，也不喜欢周围的人，她向往爱情，向往新的生活。想去大一点的城市工作，看到我们拍摄的俄罗斯、蒙古的照片，她非常羡慕，和我们一样期待远方。

?8月22日凌晨四点，终于到了平壤火车站。下车之前尚且没有意识到——每趟车都有等待它停下的终点。告别了漫长的10天11夜下车，发现导游一夜未眠地等我们。与其说关心我们怕我们走丢了，不如说是监禁我们、把我们牢牢看住——防止我们看到一切不该看的东西，也防止朝鲜人接触到我们。

之后三天参观了伟大领袖的许多纪念堂，有安放领袖遗体的锦绣山太阳宫，有放置领袖们收到礼物的妙香山国际友谊展览馆，有世界最大的铜像万寿台金日成铜像、以及壮观的金日成广场、主题思想塔、朝鲜革命博物馆等等，辉煌壮丽叹为观止。毛主席纪念堂与之相比就像个小茅房。

在所谓的温泉宾馆和羊角岛宾馆吃饭，饭菜不算好吃，但是整个气氛更有种冷冷的感觉，走在路上也是，怪怪的说不出什么味道。一如探头窗外看去，灰霾下的冷清清的这个城市。没有自由就充分地渴望自由，晚上想溜出羊角岛闲逛下夜里的平壤，只见出岛的路黑漆漆的没有路灯，要过一座桥离开大同江，桥上有士兵站岗把守，走到一半怕怕的，终究还是逃了回来。

类似于我们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，在平壤也学到了所谓金日成的主体思想，那是一种去中国化、去苏联化甚至去马克思化的神秘东西，“人能决定一切，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人”，充满了人定胜天的自大与狂妄。可是想想，全世界都有资格嘲笑朝鲜，唯独中国人没有资格。比起来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。我们有钱？可我们的特权与腐败全世界名列前茅；我们现代化？可是我们污染和破坏的环境还不如朝鲜；我们有自由网络？可是我们上不了Facebook，YouTube和推特；我们有信仰的自由？从小学到大学全是马列毛的必修与考试……最重要的，我们的国家和朝鲜一样，发展到现在自身充满了罪恶，企图用无数的纪念碑，无数的红色经典，无数的主义和思想证明其自身的存在与价值，可是越证明越荒谬，生活在可笑的谎言里，却又不能撕破面皮地承认这件皇帝的新衣。

经过这么许多天的火车，疲劳之余，也满是惊讶。我觉得作为中国人我们都应该去朝鲜看看，在朝鲜更能让我们认识中国，也认识我们自己。我们和他们一样，生活无聊而荒谬，但似乎又有点希望，所以生活还在继续。

感谢豆瓣長安照相館授权发布。文中图片皆为偷拍。

我们什么都不懂，我们觉得自己什么都懂

所有的指责与夸赞

我们都接受

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，用手机发文章赞赏

长按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北京看白癜风最好的地方
北京中科医院骗人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zuolili.com/nymzz/16576.html